戊戌新春,携妻女出游,于旅次得以展读梁秉堃先生的新作《故事中的北京人艺》。行前以此书投旅箧,原是为着消磨时光,熟料细读之下,竟所获甚丰,且颇有“疏瀹而心,澡雪而精神”之感,诚为一大快事!
众所周知,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堪称“艺术圣坛”,建院近70年来,一向以独特的民族现实主义演剧风格屹立于世界剧坛,拥有以曹禺、焦菊隐、于是之、欧阳山尊等为代表的一大批优秀艺术家,打磨出了《茶馆》《龙须沟》《雷雨》《日出》《北京人》等一大批脍炙人口的优秀戏剧作品。然而,恐怕很少有人知道,这家剧院除了有“曹头儿”“焦先生”这样的台柱子,还有“老夫子”“丁道长”“杜二爷”等众多幕后英雄,而就连这些跑龙套的人们,也都各有各的传奇。朗月、繁星交相辉映,大弦、小弦嘈切杂弹,使得北京人艺本身也成了一台戏——一台永不落幕的戏。
《故事中的北京人艺》一书所精心展现的,就是这一台永不落幕的戏。作者梁秉堃先生曾在北京人艺历任灯光师、演员、编剧,有半个多世纪的日子都是在这里度过的。他在自序中说:“而我正是北京人艺的一个‘老人’、亲历者和能动笔杆子的‘写家’,因此肩膀上有着义不容辞的义务与责任,把她多年的历史,一点一滴地记录下来,传播出去……部分地为她‘修史’……”
既为修史,那就要讲究史笔。依我看,梁秉堃先生的运笔是称得上精准有力的,既不乏对剧院精魄的宏观提炼,又富有对诸多细节的传神刻画。而这两个方面,其实分别指向一条主线,前者是爱国,后者就是敬业。
北京人艺的精魄是什么?通读全书,我们就会发现,这个精魄在于爱国。自建院之初,她就自觉担起了“创作具有民族风格、民族气派的中国话剧”这一重任。书中披露,曹禺先生讲过:“我们需要为一个共同的目标奋斗,就是要建立起中国的剧场艺术,我们一定要在社会主义道路上树立起我们剧院的这一‘派’。”焦菊隐先生从艺几十年,也始终是从理论和实践的结合上,潜心执意于解决中国话剧民族化这一大课题,其成就之卓著、贡献之突出、影响之巨大,世所瞩目。而就这一担当,梁秉堃先生本人也以实际行动给出了生动的诠释——1990年,梁先生执笔的话剧《新居》上演,该剧讲述的是老翻译家澹台文新不顾年老体衰,拼了命要把汤显祖的名作《牡丹亭》翻译成英文,而且坚持高标准、高质量,准备推向英语国家,让汤公与同时期的莎翁争个高下。由此,我们当可感受到那一颗炽热的爱国心。
至于书中对细节的刻画,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也真可谓不胜枚举。先来看于是之。他23岁时出演《龙须沟》中的主角程疯子,在排练开始前,就创造性地写出了一篇6000多字的《程疯子自传》,使得剧中人物更加立体可感,得到了剧作者老舍先生的高度赞扬;31岁那年,他在排演《茶馆》时,又大胆提议增加“三个老头撒纸钱”一幕,原来剧本上并没有这场戏,于是之在排演过程中觉得戏的最后应该让三位老者根据自己的身世、经历和感悟,谈谈各自对人生的看法,遂向老舍先生提出建议,结果被欣然采纳,促成了这一场经典的戏。
在北京人艺,像于是之先生这样的“戏疯子”还有一大批。而那些没有机会走上前台的工作人员,也都打心眼儿里认同“戏比天大”,表现出了令人感慨的敬业精神。
舞台美术设计师“老夫子”陈永祥,为了给话剧《蔡文姬》设计穹庐,专门跑到天坛去找灵感,并在一个月中先后画出了上百幅草图,最终取得了被誉为创举的独特效果。
道具组组长“丁道长”丁里,为了给话剧《丹心谱》做道具饺子,找了湿锯末儿来当馅儿,把白帆布剪成圆形,当饺子皮儿,可是怎么捏成个儿呢?这可让他犯了难。经过一次又一次试验,最终他以在帆布上衬一圈细铅丝的办法圆满地解决了这个问题。后来他回忆说:“眼看着成功了,我这才洗洗手吃饭。那顿饭我吃得特别香。”
负责拉大幕的“杜二爷”杜广沛,被称为绝人有绝活,曾多次冲上台“救场”。有一次演出话剧《虎符》,当第一幕换景到第二幕时,台上布景的那棵松树的底部突然断裂,立不起来了。“怎么办?观众等着开幕看戏,舞台监督急得在台上直转圈儿。‘杜二爷’本来正准备拉幕,赶快跑了过来,认真地看了看,便一下子跪在台板上把松树扶起来,再用肩膀扛着,用手扶着,以自己的身体替代了底部的木料……‘杜二爷’跪在松树树根处,头上和身上盖着厚厚的黑毛巾布,一直坚持把这场20分钟的戏演完,一动也没动。事后,‘杜二爷’手麻脚酸,站都站不起来了,还捂出一身白毛汗,衣裳也湿得能拧出水来。”字里行间,读者的敬佩之情会油然而生。
正是这样的爱国情愫,与这样的敬业精神,铸就了辉煌的北京人艺,也成就了话剧的中国学派。应该说,梁秉堃先生对这两条主线的自觉表达,是这部新作的动人之处,也是作品得以成功的根基所在。
当然,这部新作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遗憾。个人认为,老舍先生虽然并非北京人艺的艺术家,但他与北京人艺的渊源如此深厚,是完全可以也完全应当做一篇大文章的,收入此书非但毫不突兀,反而是尽可以增光添彩、令读者有意外之喜的。因此,笔者由衷地希望作者能在本书再版时补入老舍一篇。
苏东坡诗云:“等为戏剧谁能先,我笑谓翁儿更贤。”引来作为本文题目,有两层意思:一是呼应书中“白发碧水童心境”“赤子天性人不老”“真情无矫饰”等语,为北京人艺的爱国与敬业点赞;二是以此祝贺本书的问世,并祝福北京人艺永葆赤子之心,永葆艺术生命,在弘扬中国话剧的道路上能够勇于超越老一辈,切实做到“儿更贤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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